车窗边的月亮

去远方，一定要乘火车才好。

       赶时间的，可以坐动车和高铁。阳光万里如海，列车穿过苍茫，辽阔的平原，险峻的山岳，跨河，穿过隧道，像一条巨鲸，背脊裁开河山，势如破竹。速度，力量，线条，阳刚，激情，朝发夕至，一日千里，如一双苍穹巨手，把玩时间和空间。所有的思念，都可以顷刻之间被拥抱柔化。所有的事务，都可在片刻之后握手言欢。

       而我，喜欢夜间的列车，慢车也好。喜欢买一张下铺，备足吃喝。夜足够长，可以慢慢品咂。如果想睡，那就睡去，在平缓均匀的车声里，闭目想象孤独的列车，如孤独的大鱼游弋于无涯的海洋，在苍茫的时间和空间里，悄然行驶。车声有序，平原时，如静水流深阳光跃金。过桥时，共振轰鸣。穿隧道时，沉闷锐响。这样听着，这样想着，这样任身体解散，仿若自己是一个光点，是一个可以飞翔的萤火虫，自由，轻盈。

       雨夜也好。列车上的雨夜是用来看的。城市的灯火，微黄的光晕，让人想起庞德的“人潮中明灭的这些脸，湿漉漉的黑树枝上的花瓣”。野外的灯一闪而过，灯下有没有凝视的眼眸，比黑夜还黑？高楼上的射灯，河面上的灯塔，渔船的窗灯。所有的光都是湿的，迷离的。听不见雨声，只见雨水顺窗流淌。

       孤独，有一点吧。孤独是一种酸性的饮料，可以让人清洁、清醒，清理身心的积垢。人是需要这样孤独夜晚的，去远方，放弃，放逐，在陌生中，挣脱惯性的束缚，发现美，找到自己，与自己静静相处，安抚或劝慰，疗伤或自省，接受祝福：“去吧，但愿你一路平安，桥都坚固，隧道都光明。”

       最喜欢的，还是车窗边的月亮。夜深，人静，鼾声四起，披衣，轻轻下床，按下座椅，就着一杯残茶，撩开半面窗帘，月就如约而至了。或高悬天外，泠泠如水；或飘在旷野，冷冷如霜；或搁在山口，孤清寂寞；或行于江上，清风万里。或欢喜如眉弯，或慈蔼如笑脸，或俏皮如密友，或深情如恋人。窗外景，倏忽万变，而那轮、那弯月亮，千里相送，一如故人。

       辽阔，静谧，隐形的翅膀翕张，身体与心灵都如清风明月一般，自由，自在。可以想很多事、很多人，在列车的奔驰中，在去远方的途中，在不被打搅的夜里，在孤独中，吞吐八荒，思接千载。仿佛是自己带着列车在奔跑，奔跑在无垠的时间和空间里，奔跑在浩渺的月色中。

       那一年，正是中秋夜，明月一轮，我在窗边，列车缓缓停靠在深夜的南昌站。隔着一条铁轨，邻车也长吁一口气，停下奔跑的脚步。对面的车窗，也是窗帘半掩，一个素净的女子站在窗前，明明如月，垂手如玉。她对我微笑，嘴角如弯，一对酒窝里，月光浅显。

       那个笑，微暖了我许多年的行程。

       提醒换票的列车员窣窣走来，说：“姑娘，夜深了，该睡了。”

       我对他微笑。我知道我也是眼含感激，嘴角弯弯。他站住，也笑，宽厚的笑。

       “看月亮？”

       我点头。

       他也点头，说：“好好看吧。”

      走到车厢连接处，他又停住，回头说：“车窗边的月亮最安静，车窗边的月亮，照着人回家。”

       车窗边的月亮，照着行程。

       行程万里，是为了寻找，然后，回家。